此刻,时间刚过八点,他果断地抬起玻璃板,从底下把那张钱取出来,又环顾四周,拿起床头那本《诗经》。这本书的借阅期限已到了,正好也该去学校图书馆还书。
他拿上公交卡就出了门,因为自己的单车在修好的隔天就被偷了,所以这几天出行都是坐的公交。
下了车,公交站台上冷冷清清的。只有他一个人。苏卿打算索性就在这里等。按他的想法,既然她在附近学琴,那一定会是固定的时间到,自己大概可以如愿等到她。
等人无聊,他就随手翻开了书。夹着钱的那一页很自然地被翻到,他略微看了一眼,发现正好是那首《蒹葭》。
蒹葭苍苍,白露为霜,所谓伊人,在水一方。
看到这里,他突然想到,那一天见她的时候,她手里的芦荻,不就是蒹葭吗?
正想着,一辆247路就到站了。车上陆续下来几个人,她是最后一个。
她一下车就开始翻包,似乎在找什么东西,结果手一滑,包里的东西七七八八地掉落出来不少。
他走过去帮她捡起。
“是,是你?”她明显愣了一下,有些惊讶地看着他。
苏卿可以确定她是不记得他了,不过,这无关紧要。他把东西捡起来后,顺手把那张一百块也夹在她的小包里,一并递了过去。
“还给你。”
她接过略微愣了一下:“谢谢。”
苏卿正要离开,她又叫住他:“等等!”
“这个给你。”她从包里掏出一个包装精致的小纸盒。
苏卿有些意外:“什么?”他看着上面的字,似乎是法文,他一个字也不认识。
“一种巧克力,从瑞士带来的,很漂亮也很好吃。”接着,她一口气说了三个感谢的理由,“就当感谢你给我指路,替我打伞,还帮我捡东西。”
说着,她捧起小纸盒递给他。这时,细草婆娑,鸟鸣啾啾,阳光努力地穿过云透过叶,在他的脸上落下斑斑点点的金色。
记忆仿佛重叠,记忆中模糊的人脸越来越清晰,渐渐和面前的人脸融合...
他是白锦书!
他真的是白锦书!
看着他澄澈明亮的眼,细腻白润的指,苏萌萌的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扬了扬,泪水不受控制的自然流下。
一眼万年,大抵是如此...
周二傍晚的时候,苏萌萌下了琴课,就径自往戏校的方向走去。沈君泽为她找的古琴老师不自觉地提了好几回,说戏院里有片沿湖的垂丝海棠,花开的时候粉红一片,风一吹,就落得满湖都是。
她一直想进去看看。最好,还能再遇到他。
沿着戏院的空隙的围墙,一大片茑萝翻墙而出。透过围墙巨大的空隙,苏萌萌边走朝里头望去,发现里面不远处就是一大片波光粼粼的湖。湖边的植物茂盛,还有几个学生在走动。
等到了校门口,苏萌萌冲着传达室的大爷甜甜一笑:“伯伯好。”
大爷看起来挺和蔼可亲,他摘下老花眼镜看过来:“小姑娘,你有什么事吗?”
想到古琴老师提到过,戏校一般不让外人进来,于是她灵机一动,道:“我妈妈让我来我来找弟弟,给弟弟送点东西。”
“哦,那你弟弟是谁呀?”
“......是苏卿。”这所学校里,她也就认识他了。
大爷愣了一下,又看了一眼苏萌萌,点点头:“嗯,你们家人都生得好看。”
“可惜了她姐姐...”
“不对,我怎么记得苏卿这孩子没有妹妹?”
“是表妹,表妹。”
“行吧,进来吧。”
“谢谢伯伯!”苏萌萌的嘴像是抹了蜜一样。
大爷听着,感觉很熨帖,于是热心地开始翻电话:“你等等啊,我给他们的班主任打电话,看人还在不在。”
“班主任?”苏萌萌傻了眼,感觉自己自作聪明扯的谎似乎马上就要被拆穿了。正当她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的时候,一个耳熟的声音响起——
“找我?”
趴在窗台边正想着阻止大爷拨电话的苏萌萌转头就看到苏卿。
他今天穿了一套米白色球衣,相比之前的那套黑色练功服,整个人多了几分斯文和亲切感。
大爷乐呵呵地问:“苏卿,你有姐姐啊?”
“哥!”她也不知道刚才他听见了多少,为了避免穿帮,只好脆生生地抢先喊了一句。
随后她看到,被她喊弟弟的人似乎笑了一下,她的脸噌地就全红了。
苏萌萌跟着他往湖边走,一路上她一直不好意思抬头,心里想着,他人真是好,不光帮着她圆谎,在知道她要看湖后,还带她来。
到了湖边,只见沿湖两岸的垂丝海棠开得密密麻麻,如粉霞般一片接着一片。偶有微风拂过,落下的海棠花瓣便开始在湖面上悠游。
两个人沿着湖走,苏萌萌的心事业随着那些飘荡的花瓣波动着。
“你是学什么的?”
“昆曲。”
“学戏很苦吧?”
“还好。”
苏萌萌懊恼,说什么不好,说苦干吗?应该聊一点轻松的话题。她一直想“轻松点的话题”,接过脱口而出就来了一句:“你的声音真好听。”
说完这句话,她脸上本来刚褪下去的红潮又涌上来。
“谢谢。”苏卿看了她一眼,觉得她仿佛与周遭的海棠融为一体。
两个人一起走在车站的的路上,在经过一家卖糯米糍粑的小店时,苏卿停下来去买了两份,并把其中的一份递给她。
苏萌萌有些意外。
“听到你肚子叫了。”
“......”
坐上车后,苏萌萌觉得今天还不如不来看花呢......
不对,应该还是要来。
手里的糍粑阵阵飘香,她拿起上头的牙签,小心地扎了一个送到嘴里,很软,很香。
车子一路前行,晚霞已经退下,早月隐隐约约挂在天边,像一枚淡淡的吻痕。
这晚,她从天黑睡到天亮。
沈君泽最近忙的不见人,小墨和小莉被托付在杭州一富裕的家庭——沈家。
苏萌萌独自一人住在一所古院里,不对,应该还得算上沈君泽,即使她很讨厌他。
又是一周的周二,因为需要老师帮忙调弦,苏萌萌又一次抱着琴下了公交车。没走几步,她就觉得浑身都没有力气了,这几天因为感冒,她整个人都昏昏欲睡。
经过一家灯火通明的药店时,她想着只喝了感冒冲剂可能还是好不了,还是去买点抗生素吃。
她进店拿药,等到要付钱的时候,才想起来,之前回家拿琴的时候,她把包放在家里了,现在身上只有公交卡,没有钱。
“算了,不要了。不好意思。”她咳了几声,把药还回去了。
离开药店,她迷迷糊糊地往前走了一小段路,又放下琴停下来休息。才一会儿工夫。她眼前突然出现了一盒药,就是刚刚她才放下来没买的那盒。
不会是幻觉吧,她想。
“你脸色不好,要不要去医院看下医生?”
她局的这个声音,心口微微地一跳。
抬起头就见苏卿正一手药一手水地站在她面前。一周没见他了,再次看见他,她心中忍不住欣喜:“嗨。”
或许他是这个世界的钥匙,可以解开这个世界的谜底。
苏卿刚才正好在挑润喉片,听到她的声音看过去时,她就已经放下药走了。店员说小姑娘可能没带钱,他就索性一起买下了。
“不用看医生,就是有点头晕。”苏萌萌犹豫地接过,发现他连水瓶的盖子都已经替她拧开了。吃了药,她又把东西放进包里。
“我改天还你钱。”上次他还买了糍粑给她吃。
“一盒药而已,不还也没关系。”
“那不行,哪有请人吃药的...”
他看着她,总觉得她的思路有些,,,他很浅地笑了一下,摇了下头,不过这回没有再推,只是伸手帮她拿了琴。
“锦绣小区,对吗?”虽然是问句,但他已经往前走去。
苏萌萌慢了一拍,她跟上去,心想:他怎么这么好呢...好到,好到她都想把十五块钱的药钱分十五天还给他了。苏萌萌跟在他后面,身体虽然依旧不舒服,心里却暖洋洋甜滋滋软乎乎的,仿佛一颗糖,被阳关融化在心间。
这天,苏萌萌在家中看见一本《楚辞》,书很老了,页面都泛了黄。她想起语文老师说过,《诗经》和《楚辞》是中国诗歌的两大源头。因为苏卿,她翻完了《诗经》,于是心血来潮,又把《楚辞》读了一遍。
晚上,她一个人在书桌台灯下,翻到了《九歌》篇中的《湘君》《湘夫人》。
君不行兮夷犹,蹇谁留兮洲......
沅有芷兮澧有兰,思公子兮来敢言......
这些词简直美到无法言说,并且这些神人的爱情竟然真真切切地打动了她。苏萌萌从柜子里找出买了很久却没有用过的花筏,端端正正地用钢笔把她喜欢的句子抄下来。
最后,她把这些抄了诗句的花筏收起来,塞进一个信封,放进了书包。隔天,她去了戏校,托门卫大爷帮忙把信转给苏卿。收回手的时候,她觉得满手都是细汗。
后来,苏萌萌只要想起这时候的自己,都觉得有种无知无畏的勇敢。
戏校边有棵樱花树,未开花前,淹没在众树之间,一点也不起眼。可这天,苏萌萌再次路过,却发现它似乎是一夜之间变了色。淡粉色的重花瓣半开地缀在枝头, 如倚门和羞的少女。
她今天没有琴课,却也过去了,看了看时间,离戏校放学大概还有十几分钟。